2008/05/06

來自硫磺島的信

如果人生這齣戲是有觀眾的話,那麼觀眾應該已經呵欠連連。因為,打從有人類開始的六、七萬年前,人生這齣戲就這麼著以相似的故事情節演著,只是場景從茹毛飲血的蠻荒時代,轉變到今日用科技殺死人的戰爭年代。

來自硫磺島的信,場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1944年時於太平洋上之硫磺島。本片原本可以日本英雄主義的手法表現,就現實而言,這是一場兩萬兩千守軍對抗十六萬美軍部隊的必敗戰爭。就實力而言,這是彈盡糧絕的部隊迎戰後勤充足的不公平戰役。然而,本片的視角由栗林忠道中將所帶來的人性觀點切入。

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或可描述本片的特性。身為一個將軍,上級命令下來要守一個守不住的島嶼,上無後勤資源、下則懷疑領導,全軍更壟罩愁雲慘霧之為失敗需自殺解脫的氛圍下,究竟須如何迎接挑戰呢?本片可使我們將自己的生活環境投射進去,當面臨不利的工作條件、環境,我們也許可以一走了之、臨陣脫逃。在1940年代的日本,全國上下瀰漫著濃厚的對外殺敵之愛國氣息,個人沒有說不的權力,說不就是不愛家、不愛國,家庭的角色儼然被國家所取代,社會中不再有「兒女私情」,只有勇往向前的「天皇萬歲」。節節敗退中,鎮守硫磺島是個有去無回的苦差事,然而栗林忠道中將,接下這不可能的任務。

美式作風的陸軍中將栗林忠道,是真正的職業軍人,沒有政治上的野心,只有軍事上的專業。戰前在美國留學過,其時,美國軍官贈他手鎗之宴會上,一名軍官夫人問他:「以後美日交戰時,你會與我們為敵嗎?」使他說出:「我會忠於自己的信念及國家的命令。」

登上硫磺島,手下盡是思想僵化的幹部、事權無法統一的組織、意見相左的基層、甚至流傳著對栗林的負面流言。栗林不畏橫逆,一下飛機先是阻止了基層士官為了小事細故隨意處罰士兵,並言:「你把士兵通通打死了,那誰來打戰?」此舉反映出他其人本與務實的性情。並利用島上的洞窟構築地下隧穴,讓他在必敗之役中,雖然戰到僅存一兵一卒,仍因良好防守重挫美軍的精銳部隊。

而麵包師傅西鄉昇,西鄉是一個結構性的角色,也就是當兵時人稱的天兵,他連接了日本愛國主義的極端,與重視人本的栗林將軍,尤其是在群眾壓力下,口中擠出「能為國出征,我非常的榮幸」的政治正確話語。但那種無奈的眼神,不甘願的語氣仍掩蓋不住其天真性情。

天兵在軍隊當中,可謂是難以融入軍旅生活,可能是一種「美麗的錯誤」,使其在軍中難有好日子過,因而如西鄉這般滿腹牢騷、懷疑為何而戰、兇不起來也耍不了狠的活老百姓,絕對是長官的眼中釘。

再者是戰車指揮官西竹一,出場的第一個畫面就是騎著愛駒輕鬆跨過路上障礙,引來西鄉的注意與好感。他也是硫磺島上少數能說英語,可以解敵人的軍官。這個角色的安排,殘酷的道出戰爭臨頭時,無論身上有再多的榮耀或是頭銜,都只能在不長眼睛的子彈前苟且求生,尊嚴已是一種生存的奢侈品。同時他雖打傷美軍,但又將其救回,雖然可能是導演矯情的安排,但亦可得展現出仁心的一面。

後來,西竹一也因遭砲擊而失明受傷,醫官告訴他無藥可用;其後,兩名日軍逃兵被美軍俘虜,卻遭一槍斃命。這樣的對比手法,道出戰場的生存殘酷,沒有天理,泯滅人性,亦沒有任何法則可以依偱的。

片中似乎有意將主線布置在高階的栗林以及一線的西鄉身上發展,而兩人有同病相憐之處。在國家愛國主義壓力下,前者被指派上島後,本土大本營幾乎可以說是與硫磺島守軍劃清界限,除了沒有後勤之援外,更透過廣播將其塑造為悲劇英雄;後者在群體的心理壓力下,信仰栗林所言的「擇善固執」,不要輕易因為悲壯的武士道精神,未戰而先亡。兩人終其一局,與其說是跟美國對抗,不如說是跟軍隊中群體的失敗即切腹精神對抗,武士道精神希望他們拋棄生命,表現出慷慨就義的愛國情操,但看起來只是另一種逃避與畏縮罷了,促使他們不願就範於這樣懦弱矯情之氛圍。

在作戰方針安排方面,栗林認為照本宣科的按教科書上所教在灘頭上跟敵軍捉對廝殺之方式,適用於硫磺島的地理環境絕非明智之舉。反而親身訪察全島,全力發展地下隧穴之防守策略,且不准任何士兵輕言自殺,須發揮每個人的力量抵抗到最後一刻。然而,戰爭的發展實際上是許多失聯幹部逼著屬下部隊集體自殺,為著可笑的武士道精神而殉道。而天兵西鄉,在島上守軍擋不住的集體自殺潮中,就像一隻不死的蟑螂,謹記栗林的指示,擇善固執,逃過數劫,躲過未死於敵人槍口下,先被自己人害死的悲哀。

轉到伊藤上尉,表面上他是寧願切腹自盡也不願意投降的,看到西鄉逃回北方防線時,竟然拿起武士刀就要處決逃兵。他是義正詞嚴,正氣凜然的正面英雄,可是不堪敗戰壓力,綁著手榴彈要去做自殺攻擊時,苟且偷生於死屍堆,借用同袍鮮血求生的小丑。是的,他是色厲內荏的小丑,但是在生死關頭,有多少人是只會虛張聲勢來和命運之神賭運氣的呢?若從伊藤上尉的眼中看到了恐懼,那麼我們可以從制高點看到,懦弱和勇敢各有自己的位置。

一直反戰、拒戰與厭戰的西鄉,最後在埋掉將軍屍首之後,眼見將軍愛槍落到了美軍懷中,反而有了激情抗爭的轉變,懦夫倏地憤而慷慨激昂。悲壯,不在姿態,而是真性情。

戰爭就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但是什麼才是真英雄?要看是誰在說歷史?誰握有歷史的終審權?在《來自硫磺島的信》中,緬懷所有在硫磺島戰役中失去生命的人。戰場上,人生的荒謬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飾,一切就像那位日本憲兵一樣,他不忍射殺一隻狂吠不已的狗,就被長官視為抗命送往前線。其實,他救不了那隻狗,也救不了自己,當狗叫聲再度從屋子裡傳出來時,那聲狗吠,彷如傳遞著戰爭最深層的哀戚與驚懼,直達天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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