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25

雨愛

雨,已經下了二十三天。眼前這幅峰巒層疊的潑墨山景,就這麼靜靜地、悠悠地掛在那好幾個星期。妳說他美,也許是匆匆的遊人造訪異地,對這濛濛山水脫口而出的一句驚嘆罷了。若是鎮日與之為伍,心情宛如蒙上烏雲般的混沌未明。

金鑽婚
磚瓦堆砌成的三合院,在寒風颼颼、陰雨綿綿的日子,張開雙臂守護著屋裡的人。一道紗門隔絕內外的世界,卻抵擋不住凜冽刺骨的寒意。如果說過年應該是熱鬧喧騰的話,那麼四叔公跟四嬸婆,也許只能從凍人的北風中,去嗅出一點過年的氣息。四叔公,已是耄耋之年,耳朵也不那麼靈敏,有時候晚輩喊他,是文風不動。但有時見他跟年紀相仿的朋友相談,卻是用耳語的音量也能談笑風生。四嬸婆這幾年膝蓋不好,只要從床上起來之後,就只能坐在輪椅上,透過那層灰濛的紗門,渴望著外面的世界。

子女沒有跟兩個老人家同住。鄉下嘛,總是比較沒有發展。過年時只是像是吃水餃蘸醬油,回來在兩個老人家面前出現一下,營造一幅子女承歡膝下、兒孫成群的熱鬧畫面。而這幅假象也隨著飯局的結束,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本來就不常回去鄉下,自然的跟四嬸婆也沒那麼親近。這一次回去,從紗門外喚了一聲四嬸婆,在聽到我的叫喚後,好像眼神在盼望著什麼。過年嘛,進去跟老人家寒暄應酬一番,心裡好像是在贖罪,去還清這一年的債務。

推開紗門,那是一個儼然不同的世界。陰暗的空間,泛著神龕上散發出的紅光;濕冷的味道,和著餐桌上冰冷飯菜的餘味。看到四嬸婆身子動也不動的坐在輪椅上,兩隻腳掌因為血液循環不好,加上寒風不住的攫走腳掌僅存的餘溫,已經變的深紫瘀青。

拉來一張矮凳,跟四嬸婆閒話家常,一邊背對著電視綜藝節目中,主持人用國語喋喋不休的誇張驚嘆,一邊注視著那雙冰冷與失溫的雙腳。四叔公目不轉睛的盯著電視中的雜技,一邊口裡發出難以置信的讚嘆;四嬸婆電視看的心不在焉,問她說要不要換一台比較好看,她只是手一揮,「攏歹看啦」,茫然的望向紗門外,眼神只是空空洞洞的。

我坐在矮凳上,視線注目著凍到瘀青的腳掌,鼓起勇氣想要去感覺那個溫度。緩緩的將手伸向腳掌,我幾乎已經無法辨認那本來應該是一雙有熱度的腳抑是冰凍的石頭。驚駭之餘想要把手縮回來的時候,卻又怕老人家對我的舉動感到失落,硬著頭皮讓雙手在腳掌上停留。只是,這雙年輕又溫熱的手,帶著滿滿生命的熱力想要傳入冰冷的腳掌,但卻怎樣也挽不回那流逝的溫度與生命。

就這樣搓揉著雙腳好一會兒,我已無力用我的溫熱來抵禦無情的冷風。我抬起頭,這才發現夜已降臨。四叔公忙著張羅祭拜,姪女們跑來叫我去吃晚餐,我說四叔公、四嬸婆一起來吧。四叔公說拜完就去,四嬸婆則是有氣無力的揮著她的手,「不好啦、不好啦」。我拉著四嬸婆的手,想把一年到頭沒出過家門一步的四嬸婆帶出來,呼吸外面的空氣。過年,就是要跟大家一起坐著,講講話,熱鬧熱鬧。但只聽著四嬸婆的口中呢喃,一副要拒絕的樣子,手卻緊緊握著。

如果說每一天睜開眼睛,都是期待著嶄新與充滿希望的一天,去發散出生命的光和熱。對四嬸婆來說,每一天睜開眼,就是必須忍著膝蓋的痛楚,蹣跚的走到伴她終日的輪椅坐著。說是輪椅,倒不如說是的審判席。盼望著,每一天的過去,從日出到日落,今天沒被上蒼接走,那就回頭睡去,明天再等候宣判。這麼著日復一日,等待著的宣判。

四叔公在一旁祭拜完祖先,燒完了金紙,看到神龕上還有一大盒鞭炮,喃喃的說,「炮仔買這大盒,太多啊,甲伊放一下好啊」。隨著四叔公踏出門,姪子來催要吃飯了,我不好勉強老人家,只好跟她說我吃飽後再來,就跟著四叔公踏出門。四叔公向的稻埕的一邊走去,姪女們童稚的聲音說,「剛剛阿祖好像快哭出來了」。四叔公點燃鞭炮,轉身就走,我回頭望進紗門後的四嬸婆,「霹靂啪啦」,打破沉靜死寂的年。

珍珠婚
寒冷陰雨的清晨,天色剛濛濛亮,成仔起身走到屋後,欠身,拿起瓶子,旋開蓋子。他遲疑了一會兒,喝了一口。旋上瓶蓋,欠身,放回瓶子。拖著蹣跚的腳步,躺回床上…

成仔是一家的老大,一家六個兄弟姊妹,跟最小的弟弟差了二十多歲,儼然就是爸爸。結婚的時候,媒人帶去相親,從門外瞥了一眼,就決定這個廝守終身的伴侶。一直到成婚當日,曹仔才知道她的夫婿的模樣。一臉正色,帶著些威嚴,挺拔的身軀,這就是她要同床共枕的人。嫁入這一家,她知道就要把青春奉獻在這個家庭,跟著打掃家裡內外、張羅三餐、養雞養豬、清掃浣衣、伺候高堂、祭拜祖先。每一天,就這麼來回往復著。隨著時序變遷,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彎腰插秧、下田挲草、收割打穀、曬米裝袋,在她嫁入成仔的家門,就必須讓自己從青春少女,強迫成長為一個持家婦女、一個料理大小內外的女強人。

轉眼兒女成群,最大的女孩不過七歲,最小的還在襁褓中,哭哭啼啼的喝著奶。曹仔頭上戴著斗笠,懷裡綁著最小的男孩,一面頂著爐灶柴火的熱度,一面抵禦著頭上滴滴答答的落雨,張羅著一家的晚餐,等著成仔回家吃飯。仲秋時節,農忙已告一段落,就是這秋颱令人畏懼。房子的屋頂還是披著瓦片,雖然下午已經忙了一陣,在屋頂上披了帆布用磚塊壓著,但不免還有疏漏之處。深怕一陣狂風起,這個夜,不得好眠。伺候過父母晚餐,打發孩子洗澡後,成仔卻還沒回來。曹仔心裡嘀咕,跟他說今天颱風已經快來了,叫他不要去海邊的度假村搬磚頭,他偏要去。家裡不好過,但也不用拼成這樣,讓我擔心。

一陣風強雨急,啪,停電了。小孩驚慌的哭了,父母早早就寢也就不知停電之事。曹仔忙著安撫孩子,一邊走到神龕前拿出一支蠟燭,燃起一絲光亮。她不能慌,她表面大聲嚷著孩子快去睡覺,卻也一面別過頭去,噙著淚不讓流下來。玻璃被吹的咯咯作響,門板縫隙間咻咻的風聲,活像鬼魅要攫住她。砰的一聲,後門被吹開,曹仔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披著蓑衣想到後頭把門關上。突見一個人影,她怕極了,只聽那邊聲音傳來,「是我」。曹仔口裡唸唸有詞,質問著為什麼拖了這麼晚回來,成仔只說是風太大,不能騎腳踏車,只好用走的回來。她張羅剩飯剩菜後,獨自就先睡去,安穩的跟孩子們窩在一起。

二十年過去,高堂往生、兒女成婚、孫兒承歡,日子是這麼過去的。成仔不種田了,曹仔不用農忙,就養雞賺點小錢補貼家用。成仔種了一輩子的田,弄到膝蓋壞了。不過他還能蹣跚的走著,在後山的林子裡,跟他的牛囝講話,帶牠們吃草。這是成仔會露出笑容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在家人面前露出笑容,他自己也許不知道吧。曹仔跟孩子們都很怕他,他只以為是孩子不願意跟他親近。後來,他痛到不能走了,去醫院開刀換人工關節,一次不行,換了第二次。第二次不行,換了第三次。前後兩三年的時間,成仔都在醫院跟家裡奔波,牛囝也因為無力照顧就賣了。偶爾,成仔會拄著柺杖去田裡巡視。越是巡視,成仔心中的情感,就如同荒蕪的田園,荒煙蔓草一片。濛濛細雨,更增添心中戚愴。做田的人,去田裡巡巡看看,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也是他生命的一部份。成仔面對其所愛的土地變成今天的光景,但是他卻無能為力改變什麼。

寒冷陰雨的清晨,天色剛濛濛亮,成仔起身走到屋後,欠身,拿起瓶子,旋開蓋子。他遲疑了一會兒,喝了一口。旋上瓶蓋,欠身,放回瓶子。拖著蹣跚的腳步,躺回床上。忍著食道的灼熱感,兩眼發直的望著慘白的天花板,視線逐漸模糊…

成仔知道,一個農人如果不能照顧土地,他的心已死。而今,成仔也實現他與土地的誓約,一同逝去…

訂婚
駕著霸氣的進口休旅車,馳騁山林間蜿蜒的道路。低沈渾厚的引擎聲,劃破寧靜的鄉村。興文載著孟華跟她的父母來到故鄉,準備認識孟華的大家庭。

休旅車來到寧靜純樸的鄉下,引來了所有人的注目,興文懷著不安的心準備迎接將來的挑戰。岳父向一張張興文陌生的面孔,熟稔的介紹著他未來的親戚。不論是小的、大的、老的,興文都像事前有做好功課似的,把一個個記憶中的名字,跟眼前陌生的臉龐,努力的連結在一起。興文盡力的表現出他的友善,期待這一個大家庭能夠接受他,能夠真正的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員。

興文是在一次員工旅遊認識孟華的。那一次去的是日本,孟華不會日文,怯生生的躲在一群會日文的女生朋友裡。興文長年派駐在日本,就自告奮勇的帶著她們東奔西跑。興文一眼就發現了孟華,她總是把自己隱藏在人群裡,總是那樣靜靜的。日本的花火節讓女孩子們嚮往,在日本女生的浪漫,就是穿著浴衣跟男友在夏天去看花火,興文向大家解釋著。一群人,起鬨著一起去換上浴衣,準備晚間一同看花火,想像著日本人的浪漫。

女生們興高采烈的選好了浴衣,在外頭興奮的合照,卻遺落了孟華。孟華換上浴衣後,發現女伴們因為等不及就逕自向海灣走去。落單的孟華,發現了在外候著的興文。只聽興文說,「趕緊過去吧,花火已經在放了。」兩個人肩並肩的走到了海灣,孟華急著找尋女伴們的蹤跡。「哇!」只聽周遭的人對一朵朵的煙花發出的驚嘆,興文發現了孟華的不安,「別擔心,一會兒結束了他們就會回到剛剛那兒,只要妳別跟丟我就好了。」興文與孟華在廣袤的夜空下,仰望繽紛的花火。

興文與孟華跟親戚們晚餐談天後,兩個人披著夜色,在細雨斜灑中走到外頭的稻埕。遠處有人放著煙火,更遠處可以看到海。興文牽起孟華的手,「妳還記得那天我們在東京灣看煙花嗎?」只見孟華仰著頭凝望黑夜中的煙花,嘴角沁出一抹笑意,「還不是你說,女生的浪漫就是穿著浴衣跟男友去看花火嗎?」

鑽石婚、白金婚、金婚、紅寶石婚、銀婚、錫婚、木婚、紙婚、離婚…

情比石堅、海誓山盟,每一段婚姻的故事,承載著兩人的承諾、約束、責任、遺憾。在人世流轉間,傾聽著每個獨特的故事,但卻只在兩個人心中留下了歲月、笑與淚的痕跡。兩人相知相惜,彼此相濡以沫,才能在刻苦、艱困的夾縫中,勇敢的相守下去。

雨,始終下著。也許,綿綿細雨中,無論是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的婚姻。打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石破天驚之際,雨,就見證著一幕幕悲喜交織、電光石火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