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在外,遇到陌生人遞上名片,「唉呀!妳也姓陳?」,「是是是,咱們是本家呢!」就這樣的一來一往間,將原本好似在地球最遙遠兩端的陌生人,突然拉近了十萬八千里。這樣的情形也會在陌生朋友的聚餐場合中,彼此相互介紹時,總不免帶上一句,「我是北大不動產系的學生」,這樣一句話,或許就會引起,「喔!我知道我的阿姨的女兒也是讀那裡,現在二年級妳認不認識?」或是「喔?那妳對妳們系友最近的新聞有什麼看法?」再或者是「對啊~你們系上的那個陳老師是我家樓下的鄰居!」這些對話,正生動的描繪出我們中華民族,處處講關係,攀親帶故。
對外是如此,對內的親朋好友更是明顯。對照西方對於親戚亦直稱其名,但是當西方遇上東方可就不是這麼回事。常常在一些港片上看到作媽媽的,讓去國外唸書回來的小孩看到了叔叔,說,「快!叫UNCLE」,就能看出中華文化入人之深。小的時候,看到了爸爸的姊姊,要叫姑媽。但是看到姑媽的丈夫卻要用閩南語叫「姑丈(Goh-Diune)」。對年紀小小的我來說,中文跟閩南語混雜,就會覺得這句姑丈叫的好像是用日文在講話一樣奇怪。
親戚,是一種倫理網絡所架構出來的人際關係。他比起朋友來說,關係上緊密,但是實質上卻是一年到頭可能只見個一次面。在我的鄉下老家,那是一個「陳姓」居住的村落。所有的人見了面,一定都是妳的親戚。所以這邊叔公長、那邊嬸婆短,但事實上,小孩子可能搞不清楚這些名詞所帶給他的意義為何。
「阿明啊,恁母帶恁爸去看病,先來阮家吃午餐!」姑姑喊著,這個是我們都市人常懷念的「鄉下溫情」。一天街上來了戲班子,蹺課出來看的正興高采烈時,突然當頭棒喝,「阿明!你怎麼逃課來看戲,挖麥跟恁母講」,這同樣的也是平常有難照顧你的姑姑所言。然而,這是都市人看不到的「監視」。
其實,「親戚」之所以會出現,那是因為一個家庭內的年輕成員,透過結婚而跟其他的家庭有了連結。就好比一個家庭內的兄弟姊妹,男的娶太太,女的嫁老公,一家四個兄弟姊妹,會把五個家庭拉在一起。本來一個單純的家庭,就要融入其他四個不同的家庭文化。
在民間信仰中,祭祀祖先是一家凝聚力的象徵。女生嫁出去在傳統觀念上是潑出去的水,自然沒有問題;但換做是男生,如果不祭祀祖先就會有很大的問題。一家兄弟同祭祖先自是常態,但當兄弟各自成家後,各有自己的家庭。特別在父母過世後,如果弟弟要把祖先分出來,把牌位請回自己家中的神龕上祭祀,這就會被人說成是可能要「分家產」或是「兄弟不同心」的情形。
在這樣的環境中,「人言可畏」是一句讓人深刻體驗的話。在緊密的親戚村落中,所有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時無刻被看到、聽到、察覺到。而這樣的觀察,就會變成上面所說的姑姑的角色一樣,她可以把她的發現當作是茶餘飯後的話題,跟左右的親戚都講一次。但相信大家都有經驗的是,最後當她的發現在親戚間繞了好大一圈後,一天走在街上的大嬸婆問,「聽說你買了一台百萬名車?」這個問題回到妳耳裡。妳會從椅子上摔下來,然後用嚇一大跳那種眼神說,「我本來只是買了十萬塊的車!」
兄弟姊妹間還有的現象,就是當弟弟是么男,其他都是自己的兄姊時,弟弟會陷入一個困難的無限回圈。儒家文化中,「長兄如父、長姊如母」,孔子有云,「入孝出弟」,所以孝順父母,是無論如何都要謹守的本分。因此,當遇到哥哥要你借他一百萬,姊姊也要你借她一百萬,可是手上卻只有一百萬時,妳要怎麼辦?哥哥是爸爸,姊姊是媽媽,爸媽所說的話都不能違抗。結果,留著弟弟夾在當中,裡外不是人。這是傳統家庭中,很容易見到倫理下的拉扯,最後這個中間人卻因為兩邊都無法得罪,卻委屈了自己。
在此種親戚關係中,大夥兒講話也分外直率,因為是自己兄弟姊妹,一家人自然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而自然的,也會把這些家庭成員結婚後的各自家庭,也當作是「一家人」。但其實這裡有個問題,哥哥的太太這家跟妹妹的丈夫這家其實本來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家。但卻透過婚姻的「關係」,好像血緣上也是一家親,自然就視為一家人了。偏偏,這兩家卻在根本上有的本質的差異。於是,妹妹的丈夫總是喝酒賭博來借錢,哥哥的太太是高知識份子,見狀便冷冷的說,「那是沒讀書的人,話都講不清楚,不想跟他一般見識」。或是哥哥的太太很愛畫畫,但姊姊的丈夫對她卻不以為然,「那麼愛畫畫,都不懂他在畫什麼,我看他是畫暈了她!」
其實,上面說的沒唸書瞧不起、畫什麼鬼畫符,種種現象都常見於每天的朋友閒談中。只是,把他放在「親戚」的關係中,更顯的活生生、血淋淋。讀書人唸書,不就是為了要經世濟民。但看看當下,卻是念越多書的越瞧不起沒唸書的;讀過小學的瞧不起沒唸書的,讀博士的瞧不起念大學的。唸書,本來是要用自己所習得的知識,用「同理心」去幫沒有受教育、或受較少教育的人,設身處地的幫他們想出解決事情的辦法。但讀越多書,卻變成了一道門檻,用自己豐厚的知識,把別人拒於千里之外。究竟是不是因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之觀念造成今日的結果,還是問題出在人本身的個性呢?因為「文人相輕」也不是第一天才出現的事情。
書念越高,就是越朝向「做研究」。做研究是什麼呢?以我側面的觀察,應該是指用嚴謹的研究架構、方法論、研究工具、文獻探討,來證明自己的說法是真確的。固然,必須先有嚴謹的根基,依附其上的知識與討論才能夠有所價值。但有時候會聽到一些話、看到一些事實,論文口試只是在測試你獨立做研究的能力,看你的研究架構解的對不對、排版有沒有走位,但最後研究的內容反而成為次要的東西。在此我不批判研究本質,因為做研究本來就是要先看基本功紮不紮實。但如果變成「只看」基本功,而棄「內容價值」於不顧,是不是又有失偏頗了?
再言講別人畫畫是鬼畫符,我想其實也是見多不怪了。我有個朋友,在開會的時候總是喜歡確認會議程序,討論開會的決議合法性。很多人都覺得他很奇怪,總是在意這些枝微末節的東西,反而誤了開會大事。於是,就把他說成是「外星人」。人很可怕,可怕在於我們會運用群眾暴力,會把不屬於我們這群人、或是我們所不理解的人,把他推出去。把他歸為,「鬼畫符」或是「外星人」一群。
即便我現在像個沒事人,在這邊冷靜的抽絲剝繭這些親戚與人際間的關係,但事實上,我內心是惶恐的。因為我正試著衝破一個禁忌的牢籠,一個「囝仔有耳無嘴」的窠臼。因為我竟敢指著這些長輩、親朋好友,說著他們這血淋淋的一面,這在儒家文化中是不允許的。有時候,當你試著跟父母講理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會聽到父母說,「還在那邊硬嘴硬舌的,書讀那麼多是讀到喀拉背(背部)去了!」有時候,也許你只是試著跟父母去溝通、討論觀念,但是,父母卻硬生生的用著他的「權威」,把你的觀念一口否決。因為,我們的社會文化,是不容許違抗父母的。
寫到這兒,我想引蔣勳在《孤獨六講》一書中用的例子。中華文化背叛父母的故事就是《封神榜》中,哪咤割肉還父、割骨還母。哪吒違背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以為只要把自己的身和骨還給了父母,就可以擺脫父權母權的控制。但在西方的希臘神話,伊卡羅斯(Icarus)那個不聽父親警告他的翅膀是蠟做的,因此要避開熱否則會融化。因而絕對不能飛太高,否則碰上太陽就會招致死亡。但是伊卡羅斯不聽勸,他想好好的試試看自己的能耐、好好的飛一次,即便最後死亦無憾。因為,他證明了自己的能力。
相對於伊卡羅斯,哪吒後來失去肉身,直到遇到太乙真人幫助他化身蓮花。最後用長矛來一棒打碎父親的廟宇,這是很大的顛覆父權的動作。寫這些,只是為了說明我們在華人社會下,要突破倫理父母的枷鎖是多麼艱辛,是要承受多大的孤寂感。還記得我開頭說的,情人的依偎與公車上的沙丁魚嗎?兩者都是緊密的靠在一起,卻讓你又不同的感受。
事實上,兩者沒有不同。你,永遠是孤獨的你。正如同對抗倫理、對抗權威,甚至,對抗自己的孤獨。當只有你自己認清了自己的能力、地位,你才能把自己放進這個大環境架構中,清晰審慎的辨明你的所言所行是否真正合宜。在情人的相擁間感受到的滿足,其實只是自我疆界的崩潰,誤以為他是另一個人圍繞著你旋轉。
其實,做愛後的空虛感,能證明你是孤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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